11月27日,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、作家王火的告別儀式在成都東郊殯儀館舉行。靈堂內花圈簇擁,挽聯林立。沒有哀樂,只有輕柔的《沂蒙山小調》一遍遍循環播放。
王火生前曾特意叮囑女兒王凌,身后事從簡,只希望再聽一聽這首沂蒙山的民歌。
人們熟悉“王火”這個名字,源于他筆下的文字。作為最早一批報道南京大屠殺的中國記者,戰后他奔波于南京的街巷,收集證據,重訪故地,采訪幸存者,見證了谷壽夫等戰犯的公審與槍決,也記錄了軍國主義思潮如何影響上海的日俘日僑。
三年前的公祭日前夕,新京報記者曾采訪王火。彼時百歲高齡的他,耳朵已不靈光,但提及南京大屠殺的采訪經歷,思路依然清晰,細節記憶深刻。“想起在南京采訪的經歷,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段歷史?!彼f。
11月23日,這位“以筆為槍”的老人在成都走完人生最后一程,享年103歲(虛歲)。“父親走得很安詳,”王凌說,“希望大家想念他的時候,能讀一讀他的作品?!?/p>
作家王火。受訪者供圖
“我很累了,我要走了”
今年10月18日,《火鑄文心:王火傳》新書發布會在2025天府書展舉行,那是王火生前最后一次公開亮相。
成都深秋,細雨蒙蒙。王火坐著輪椅親臨現場,同樣坐輪椅到來的,還有96歲的老友、四川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名譽主席李致。兩人一見面,兩雙布滿歲月溝壑的手便緊緊握在一起。
李致回憶,“為了這場見面,我前一晚翻來覆去睡不著。我們一起走過那么多年,相互扶持、彼此牽掛,每一個片段都記在心里?!?/p>
八年前,《王火文集》首發式上,當時103歲的作家馬識途、88歲的李致都來捧場,三位高齡仍筆耕不輟的老友團聚,曾打動許多人。去年,馬識途去世,缺席了這次重聚??吹今R識途的女兒代父前來,王火一時情緒涌動,紅了眼眶。
發布會上,每當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,王火都試圖顫巍巍起身,向讀者揮手致意。對于請求簽名合影的讀者,他欣然應允,來者不拒。
那次發布會結束回家后,王火突然對大女兒王凌說:“小凌,我很累了,我要走了?!?/p>
王凌心里一慌,她當然明白父親所說的“走”是什么意思,卻岔開話題:“爸,你剛回來要上哪兒去?”
“不是,我累了,我要走了?!蓖趸饹]接話,繼續道,“我最討厭哀樂了。我要是走了,你記住不要麻煩組織,就放一首《沂蒙山小調》給我聽?!?/p>
兩周后的一個早晨,王火像平時一樣吃過早餐坐著聽新聞。王凌見他犯困打瞌睡,便勸他回床上休息。不久,王凌發現父親臉色不對,趕緊撥打120。
王火被診斷為腦溢血,在ICU住了二十多天。王凌說,其間父親一度好轉,不料病情急轉直下。11月23日晚10時許,王火在四川省人民醫院安詳離世。
當晚深夜,王凌給遠在北京和南京的堂哥堂姐們發去訃告,次日,七八十歲的哥哥姐姐們趕赴成都,為王火操持后事。
得知王火去世時,作家阿來正在宜賓出席文學活動。“我一定要趕回去送送王老?!彼吹卣f。
就在今年7月,《火鑄文心:王火傳》即將出版,王火曾希望阿來題寫書名。阿來謙稱“缺乏斯文熏染”,最終寫下一篇題為《文心詩魂,火鑄乃成》的讀后感。
“火”是王火一生最好的詮釋。他原名王洪溥,曾用多個筆名,1949年后所用的“王火”筆名流傳最廣。王凌說,父親尤其鐘愛這個字,還給二女兒取名王亮。“他說火會永遠燃燒,照亮我們國家?!?/p>
阿來在文中寫道,王火改名“火”的深意令人觸動:“火,黑暗中是光亮,寒冷時是溫暖,絕望中是希望?!?/p>
11月27日,王火的告別儀式在成都東郊殯儀館舉行。受訪者供圖
記者王火
王火,1924年生于上海,祖籍江蘇如皋。六歲時隨父遷居南京,家住城北洞庭路10號。
他曾細膩回憶1937年春天隨父同游花神廟的情景。美麗的鮮花,樸實的花農,熱鬧的“百花生日”,給王火的童年留下溫暖記憶。當年夏天,上海爆發“八一三”事變,王火與父親離開南京。1937年12月,日軍制造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,記憶中美麗的花神廟成為死難同胞的叢葬地之一。
1946年,王火以記者身份重返南京。那時他還在復旦大學新聞系就讀,學校從重慶遷回上海。臨行前,重慶《時事新報》總編輯、復旦教師王研石交給他一項任務:以駐上海、南京特派員名義,記錄從川渝回滬的經歷及戰后要聞。自此,王火開始了對南京大屠殺持續兩年的追蹤報道。
他參與了日軍第六師團團長谷壽夫的公審。“樓上樓下,座無虛席,據統計,旁聽人數約2000人左右,”王火在給《時事新報》的報道中寫道。檢察官宣讀長達四千余字的起訴書,并補充道:“略謂京市大屠殺,歷時數月,區域包括城郊城內,被害者數十萬人?!北M管有幸存者與紀錄片為證,谷壽夫仍堅稱自己不應負責。王火見證了公審時的群情激憤,“四周嚷嚷憤慨之聲不絕”。
3月10日,谷壽夫被判處死刑。4月26日中午,谷壽夫在南京雨花臺被執行槍決。王火回憶:“僅見憲兵挾他下了卡車,很快只聽槍聲一響,還沒看清楚,谷壽夫已仰面躺倒在地了,立時響起掌聲和歡呼聲,周圍群眾大快人心?!?/p>
王火走街串巷,采訪南京大屠殺幸存者。1947年,他撰寫的《被污辱與被損害的——記南京大屠殺中的三個幸存者》發表于上海《大公報》,成為最早系統記錄幸存者遭遇的長篇報道之一。
2022年公祭日前夕,新京報記者電話采訪王火時,他提起曾采訪過的幸存者李秀英。這位比他僅大六歲的女性,曾在南京軍事法庭審判谷壽夫時出庭作證。王火也是第一個采訪李秀英的中國記者。
王火記得,當時多數幸存受害者羞于露面,“但李秀英不同。她為抵御敵人,身中三十七刀而不屈,是以一位抗日女戰士的身份屹立著的。她雖被敵人毀了容,但抗戰勝利后,她是受害者中率先出面指控日軍暴行的女同胞。”
1947年初,天寒地凍。兩人的對話從小營國防部戰犯拘留所,延續到玄武區魚市街衛巷李秀英家中。講到血腥恐怖處,“她落淚,我的心戰栗,眼眶也不覺濕潤起來?!?/p>
多年過去,王火仍記得李秀英當時的模樣:語氣堅強,神情嚴肅,但面部受損嚴重,鼻子、眼皮、嘴唇和臉面均遭刀割?!爱敃r天氣冷,她總是用一條長長的藍灰色圍巾包著頭遮著臉。我不忍心凝視她或細看傷痕,覺得那是對她的一種不敬。”
王火的報道視角全面而深刻。1946年,他在上海采訪日俘與日僑,犀利追問管理日俘的官員,揭露國民政府包庇縱容戰俘留下的隱患,他認為這與后來日本右翼勢力猖獗不無關系。
采訪中,一些日僑認為戰爭是受軍閥蒙騙,“原先以為日本是世界第一,沒想到居然失敗了。”王火毫不客氣地指出:“世界第一就應該侵略別人嗎?你們只認識到受騙,卻還認識不到侵略有罪,認識不到中國被你們燒殺成什么樣子!你們帶著這種思想回去,將來說不定國家強大了,又要擴軍侵略呢!”
在他的筆下,對幸存者、侵略者、國民政府官員乃至漢奸的一手采訪,組成了真實生動的歷史底稿。那時他為多家媒體撰稿,謝絕部分稿費,只要求報社寄一份樣報。這些報紙被他珍藏一生,后悉數捐給中國現代文學館,成為珍貴的史料。
1947年2月10日,王火以“王公亮”的筆名發布的稿件《南京大屠殺主犯谷壽夫受審詳紀》發表在重慶《時事新報》上。受訪者供圖
沂蒙往事
報道南京大屠殺的經歷,對王火后來的創作影響至深。
新中國成立后,王火先后在上??偣⒐と顺霭嫔绲葐挝还ぷ?,參與籌建上海勞動出版社,創辦《工人》半月刊。
他想寫一部“有史詩性”的作品,這便是《戰爭和人》的前身《一去不復返的時代》。他計劃以三部曲形式,從西安事變寫到抗戰勝利,全景展現那段歷史。
1961年,王火調任山東臨沂一所重點中學副校長。從新聞界到教育界,他欣然接受這一轉變。到任后,他開始鉆研教育學,閱讀蘇聯教育著作,去教室聽課。
張立中曾于1963年考入臨沂一中。他回憶,那時學校沒有電鈴,上下課全靠一只大銅鐘指揮,王火就是敲鐘人。張立中回憶,每個清晨和傍晚,學生們準能看到王火從低矮的房屋內走出來,一邊看表,一邊敲鐘。班上有同學計算過,王火敲鐘時間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報時間分毫不差,同學都開玩笑說是“王火時間”,“大家對王校長的認知開始由‘舊知識分子’向‘慈祥的老人’轉變,看到他,有了更多的親切感。”
那時候,學校附近有條河,如果遇到下雨,山洪暴發,學生上學放學有危險,王火就要求自己和班主任每天跟著學生一起過河,保證學生們的安全。
教育工作之外,王火始終保持著寫作狀態。1962年,他將完成的120萬字《一去不復返的時代》初稿,以《月落烏啼霜滿天》為名交予中國青年出版社。次年,出版社編輯贊譽其為“百花園中一枝獨特的花”,并提出了修改意見。
然而,1966年,“文革”的風暴迅速席卷到臨沂。一群紅衛兵打著破四舊的名義抄了王火的家。
16歲的張立中從教室窗口目睹了十幾個紅衛兵踹開房門,跳上窗臺,把一捆捆圖書和書稿扔到窗外的地上,并用火點燃。
“我聽到了凌老師(王火的妻子凌起鳳)嘶啞著聲音在哀求他們,‘放下這些書稿吧,這是王老師一輩子的心血??!’”張立中說,可是那群人根本不聽,繼續用棍棒挑著、翻燒著。直到那些書稿文字化為灰燼,王火和妻子緊緊抱在一起,號啕大哭。
《一去不復返的時代》在這場浩劫中一去不復返。
“文革”結束后,應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之邀,王火開始重寫《戰爭和人》三部曲的第一部《月落烏啼霜滿天》。初稿剛完成,他面臨一個選擇,離開臨沂,前往成都擔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。
在王火生活過的諸多城市中,臨沂無疑是最重要的坐標之一。他曾在此工作22年,足跡遍及沂蒙大地。他用文字尋訪過“外國八路”希伯捐軀的舊戰場,訪問過土改時期平鷹墳的農會干部。
“過去漫長的歲月里,沂蒙山像母親似的用奶汁喂養著我,沂蒙山的人民用他們的光榮革命斗爭歷史熏陶著我,革命烈士和許許多多的老同志用英雄的事跡供給我創作的素材?!彼谖闹谢貞涍@段經歷。
離開臨沂前夕,一位青年朋友送他一盒錄音帶,收錄著沂蒙山民歌。其中那首誕生于抗戰時期的花鼓調《沂蒙山小調》,成為王火此生最摯愛的樂曲。此后在成都的幾十年里,這首歌陪伴他無數夜晚入眠,直到辭別人世的最后一刻。
1998年,王火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,在家中接受四川省作協、文聯贈送的花籃。受訪者供圖
“戰爭本身對人來說,就是一面鏡子”
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、第二屆國家圖書獎等獎項的《戰爭和人》,無疑是王火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。但少有人知,重啟這部作品他付出了難以想象的艱辛。
調往成都后,王火既要處理出版社的繁雜工作,又要堅持寫作《戰爭和人》。一天,他遇到一個掉進水坑的小女孩,毫不猶豫跳下去救人,自己卻因此受傷。治療過程中,一只眼睛視網膜受損,醫生告訴他,這只眼睛很可能失明,再也無法寫作。
這對一個作家而言,無異于宣判創作死刑。王火甚至為此學習過盲文。最終,他靠一只眼睛,伏案用放大鏡摸索著寫作,完成了這部160萬余字的鴻篇巨著。個中艱辛,他在后記中有所透露:“僅靠一只老花的眼睛寫長篇,實在太苦!……眼疲得疼痛,造成了身心疲乏……更何況我寫的是那個令人壓抑痛苦的一去不復返的時代,進入創作時,許多悲慘故事使我十分激動、沉重。心理又反過來影響了生理。”
電視劇《戰爭和人》的編劇、導演張挺記得自己2017年初讀《戰爭和人》時,大為震撼,“我不知道誰還敢用這樣的書名寫小說,氣魄大得嚇人。”讀完后,張挺被書中真實的歷史質感折服了。
《戰爭和人》凝聚了歷經半生滄桑的作家王火對戰爭的深刻思考。“我想寫的是戰爭和人,寫戰爭與和平,寫美與丑、善與惡、生與死、愛與恨、肯定與否定、是與非的選擇?!彼麑懙?,“戰爭本身對人來說,就是一面鏡子。”
王火認同“文學是人學”的理念。小說中有一百多個人物,融合了他自己、身邊人乃至昔日采訪對象的影子?!拔蚁M约杭纫獙憵v史,也要談自己在文學上對歷史的認知?!?/p>
王凌告訴新京報記者,父親作為戰爭的親歷者、報道者與寫作者,對祖國和平懷有最深切的感情,王火一生去過很多國家和地區,唯獨不去日本,“‘愛國’就是我們家的家風家訓,”她說,父親在世時常對后人說,“你們沒當過亡國奴,那滋味不好受?!?/p>
王火希望更多年輕人了解那段歷史?!拔业臅皇菍懡o老頭子看的?!蓖趿栌浀茫赣H有次看到一部“抗日神劇”,非常惱火,嘀咕道:“打仗這么容易嗎?怎么可能兩個飛鏢就把日本人打死?太不靠譜了!要是年輕人光看這些,根本無法了解真實歷史。”
晚年的王火在家中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。受訪者供圖
晚年王火深居簡出,生活平淡。他不吃豬肉,每日必食蔬菜,蘿卜、冬瓜白水煮,不放油。他將所有表彰證書、獎杯及部分史料都捐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。不大的房間里,只有四處散落的書籍與他終日相伴。
那只受傷的眼睛因長期編輯寫作勞累,視網膜脫落,終致失明。他視物不清,有時開水倒手上,夾菜夾到碗外。王凌說,父親晚年已很少寫作,但時?!澳弥潜恿诵舻姆糯箸R”讀書。
他一直保持著看電視聽新聞的習慣。生命最后的日子里,王凌給他講最近的國際新聞,提到最近日本首相的不當言論,昏迷中的王火情緒起伏,“能看到他眼角有淚花。”
2022年接受新京報采訪時,記者問王火還有什么心愿。電話那頭的他說,自己已活近百歲,沒什么心愿了。但談及南京大屠殺,他若有所思,開始考慮是否應將相關文章結集成書。如今,這個心愿落在了王凌肩上。她說,接下來她會繼續整理父親留下的文字資料。
臨終前,王火留下遺言,“我就悄悄地,該走就走了?!?/p>
這把火熄滅了,但光始終亮著。
參考資料:
《戰爭和人》
《百歲回望》
《王火自述:人生回眸》
新京報記者 李照
編輯 陳曉舒
校對 趙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