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走起書》,奇怪的名字;作者范偉,不那么奇怪的名字。此刻,這本書擺在面前,我忿恨其封面,刺眼的藍色和像是用尺規作出來的剪影,特別是下方那一團淺色的東西,水?火?巖漿?非牛頓流體?它為什么在這里,想干什么?是的,我忿恨這封面,正如我們都忿恨自己所不理解、不愿意理解、不敢理解的事物。世界上已經有太多這樣的事物——有人會認為太少。僅憑直覺,我們就知道它們的威脅:對我們的寧靜與穩固,對我們的驕傲與滿足,對我們的日常生活,對我們的夢想,白天的與晚上的。
對我來說,《走起書》是極難閱讀、又極難評論的小說。我寧愿它寫的是異域的、遙遠的、最好是另一個星球的故事,而不是我們身邊的事情,寧愿鬼影般徘徊其中的是另一些陌生的、可笑或莊嚴的角色,而不是我們所熟知的,那樣的話,我們或可方便地悠然覽觀,方便地厭惡或喜愛某個人物,方便地在不愉快時將書拋開,對自己說:“誰有時間聽兩萬里外不知名的小國家的一個穿拖鞋的老頭瞎扯?”然而對《走起書》,我不能這么說,情愿或不情愿,我知道它寫的是我們身處的世界,是你我自己的生活,特別是你我所不愿意記憶不愿意回味的那些事情。冒失的人會說,熟悉的事物或進程,聽聽另一個人的與眾不同的觀感,豈不很好?我早已知道并非如此,大多時候,那不很好,刺耳、敵意、讓人心煩意亂。
我們得感謝那些發明概念的理論家,是他們創造了“現代文學”“迷惘一代”“魔幻現實”“表現主義”等數不清的字眼,當一部作品讓我們不安的時候,我們把它放進一只這樣的概念抽屜,聳聳肩說:“它是什么什么主義,當然要這么寫?!钡珜τ凇蹲咂饡?,這一方法也是失效的。我不知道這是一本什么類的小說——《走起書》有一種性質,書中的人或事,沒有哪一個擁有突出的位置,擁有結構意義,縱偶有輕重緩急,不過是事件本來的、處理之前的輕重緩急,而非有解釋意義的。作者的敘述密度從頭到尾一成不變——這是一本半自傳、近乎實錄的小說,舞臺就在觀眾席上,作者也從來不克制自己的情感和感受,然而如果把敘述的進程比作河流,這是一條嘈雜而平緩、散漫而狹窄、有頭有尾卻無始無終的河流。
我對現代或當代文學涉獵極少,部分原因是它們使我熟悉的“古典文學”顯得像是通俗小說——同時可以說古典文學使當代文學顯得不像是文學。在“風格”上,《走起書》既非古典的,也非現代的,它有一個隱喻性的開篇,有一個曲終奏雅的尾聲。除此之外,主人公三十年的生活,其間邂逅的倏現倏隱的人士,他們的大大小小的趣事,都以一種近乎編年史的手法獺祭在讀者面前——讀者多半會想,好吧,這些也許有趣,也許有人覺得這些有趣,但意義何在呢?是啊,對我們自己生活中的這類人事,我們幾乎從來不要求它們有“意義”,但有一個人如此寫來,我們忽又以意義責人了。
但《走起書》是小說,這使它不幸地進入文學的范疇,至少是我所知道的文學范疇。小說是講故事的,而故事也是人們將連綿不絕的事件流——恰如《走起書》中所展現的——截取、折疊、取舍、調味,使其符合我們頭腦的結構,使其成為一種知識,使其有邊界,成為理解的對象。《走起書》當然也是對經驗的處理,只是它處理的方式和程度讓我疑惑:這究竟是非傳統的文學,還是屬于或將屬于我所陌生的另一種傳統?《走起書》當然有邊界,尤其是時間上的,只是有點像是碰巧的行裝,臨時的時間膠囊。讀者可以從任意一頁開始閱讀,而沒什么不妥,因為無論如何,它也都會像是從一部更大的作品中撕下的部分章節,理解這些內容所需要的因素,藏在別的什么地方。然而,“理解”又是什么意思呢,它不過是我們消除不安的另一種說法。
是的,《走起書》是一本令人不安的小說,它的奇數頁令人不安,它的偶數頁也令人不安。我得分成數十次來讀完它,因為每讀幾頁,就需要休息,來鎮壓被作品擾亂的記憶,來建立作者所拆毀的第四堵墻。與我經歷不同的讀者,自不會有如此程度的擾亂,但我保證,不管程度如何,《走起書》對你也會是一本令人不安的小說。
來源:北京晚報
作者: 刀爾登
發布于:北京